第一次来天津,凭良心说,还真只是为了狗不理呢。
那是1989年9月,报社派我来参加政治局常委的国际记者会。当天,山东青岛老乡,时任外交部发言人的李肇星先生担任记者会主持人,承他帮忙,给了我提问权;在人民大会堂里,身穿红外套的我,透过全球直播站在江泽民主席等人面前执行记者工作的图像,竟然深印在不少大陆友人的脑海。翌日我乘火车由北京赴天津,一位气质娴雅的女士和我邻座,车快抵站时,她突然悄声问我,是不是前一天在记者会上的那位女性。
惊讶接着惊喜,我看了看自己的上身,发现这件红衣衫果真为我带来了人气。时隔二十余年,这位天津女子的善意相识,始终坎刻在我的心底深处。对天津,有着莫名的缘分好感。
瞻仰狗不理的风采,不是为的口腹之欲,而是怀念过世的母亲。出生在青岛边上莱阳县院上村的父母,是1949年离乡背景来到台湾基隆港的。年幼时节,母亲对长女我叙说的故事,都是故乡的点点滴滴。有一回,她提及了村上一位叫做狗不理的男孩,是她小学同学,调皮的很。
"狗不理?"
小小心灵里,这名字可真够俗气。
"那不一样啊!"母亲乡音不改,却努力咬着普通话北京腔训斥我,"狗不理是让孩子顺利长天,连狗都不理,多好啊,就没病没灾啦。"
原来,狗不理是反面意思,让生下地健康不佳的婴儿去除霉运,快快长大的用意。这和台湾本地人给孩子取名"罔市"一样,意思是随便养,随便长。
狗不理和吃的东西牵连在一起,是大学毕业在台北市中国广播公司上班做广播记者的事。中广的播音室早年座落在仁爱路上,现今帝宝豪宅所在地,是黄金地段。突然有一日,大马路对面开张了间包子店,店名和大方雅致的仁爱路一点都不相配,"狗不理"。
狗不理能吃进肚子吗?
没多久,新闻报导大张旗鼓说,别小看这三个土里土气的字,这可是大名鼎鼎,来头不小的美味包子店,天津的代表作呢。
十多年后,伫立在狗不理创始店门前,感受的,不只是包子,是记忆,是传统,是母亲思乡的眼神,是人文历史的承袭。
当天,吃了包子,也吞咽了泪水。
原以为,没有机会再来天津了。
再过二十年,二度来到天津。人事全非,情感依旧。
动车上,轨道旁的街景快速倒退着,我的思绪澎湃难抑。上一回来天津,我还是一个初出道的新生代记者,如今,大陆经济发展天翻地覆,我的人生道路也大风大浪;这一刻,是带着体验和朝圣的心思,感受大陆第一条高速铁路的。
途中,日本东京至京都的新干线的情景,浮现眼前;法国马赛往意大利米兰的子彈列車沿线景象流逝脑际;巴黎与伦敦穿越英吉利海峡的高速火车,穿越的不只是天然的障碍,还有着人与人的互信及友谊。
进步,展现的,物质之外,更可贵的是希望。这一次天津之旅,2011年春天,我看到的,是人們臉上光揚的自信。
仍然造访了狗不理。心头比上一回踏实了许多;回程的车厢里,孩子的笑声和成人们安详的神情,让我禁不住红了眼眶。
再来天津,就是前些日子的5月底了。
直飞。中午,台北松山机场登机;下午三点多,天津机场,好多朋友,好多惊叹,好多意想不到的浓情蜜意。
这还是我一生中首次参加媒体访问团。津台媒体交流,促成了台湾和天津的熟识,更特别的,是拉近了台北不少老友的距离。
来自台湾的媒体团中,旺报的社长清龙,与中央社的国祥,和我早年在联合报采访组并肩而座;林圣芬团长与周天瑞大哥,是新闻界不老的偶像;胡立台执行长夫妻,过去报系的战友老长官;明芳的精力及协调力,吓坏人的"旺"盛,不愧是旺報副社長。淑黛,玉玲,裔芬,玉真,書婷及陈昕头角峥荣,都是女强人。若不是天津台办周李两位主任的号召,这一群平日难相会的同行,真是不容易齐聚一堂啊。
惊奇才刚起始。
利顺德酒店别开生面的博物馆里,见识到了东西文明融合一致的风雅。也是团中老友的小龙喜孜孜发现了曾是住客的曾祖父冯国璋先生肖相,留影纪念时,我们好几个人一轰而上,抢着和"权贵"后代合影,也对这幢历史上第一家中外合资的一代酒店肃然起敬。
欢笑还在进行,繁华背后更深层的意函正悄悄升起。
最先,是在滨海新区的法国空客组装厂里。
我参观过美国西雅图波音公司,对于美国人以747为荣的傲气,既羡慕也忌妒。记得2011年八月和北大光华管理学院的同学们旅游美国,一些男同学聊到美国科技先进发展时,特别有人提到了造飞机的能耐。"我们能啊,能做747最新型的机翅膀!"来自北京的朱岩这样说。
"再过一阵子,就让我们承包机身的工作啦!"大约是胡昊或者谁回答着。
这里,天津成功规划完成的滨海新区上,一座从无到有的机身组装厂内,梦想成真,还在壮大之中。
法国空客(AIRBUS),台湾称为空中巴士,和747齐名有过之而无不及,札札实实的跨过时空和技术门坎,出现在我们眼前。中国大陆制。
负责做简报的工程师面容平实,看不到一丝骄傲感。他说,大陆订购的两百多架空客机,2009年起陆续在这里组装出货。组装,不仅是成本的管控,还是技术质量的肯定。这座组装厂,由法国公司出资百分之四十九,大陆厂百分之五十一合资运作。
步出空客厂时,恰巧一架标志着四川航空的客机正在试飞;惊呼声中,我发现那年走出波音公司的失落感已随着眼前的飞机消逝云霄。
邮轮港的故事,和我的出生地基隆港连结着,好亲切。高速计算器的雄心壮志"天河",绝不是梦想。
真正似梦如幻的,是5月初才启用的文化中心。
歌剧院前水舞婆娑,解说的美丽姑娘指,这是拉斯韦加斯级的作品。我却觉得,赌城拉斯韦加斯著名的BELLAGIO酒店水舞景象,气派中有着招摇的暴发户风;这儿,巧雅,端庄。
忽然,THE POEWR OF LOVE乐声响起,水柱如妖冶美女般着魔地摇动着;同行团友中,不少人跟着啍唱起来。
"爱的力量",确实不朽。意志的力量,更是惊人。从滨海新区到文化中心,到海河两畔及意大利风情区,五大道街区,天津运用了六,七年时间,默默的重整了这座天子眼下的城市。配角,却以主角的高度及企图心,昂扬着迎向理想!真是惭愧,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天津,才目睹了天津沈静小巨人的威力与魅力。
劇院內,專業的深燧感,遠異於北京大歌劇院,一個大氣,一個內斂,各有千秋。
最叫人心醉的,是图书馆。
现代化的设计,高挑大厅的明亮感,给了图书新的定义。一册册比邻的书本相连为墙的巧思,以及两侧的旋转阶梯映入眼睑,彷似建筑界美名在外的美国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大楼;剎时间,我也彷佛回到了1986年在那里求学的时日。
周六,游客如织,书与读书的意涵,回溯到孔老夫子,或者秦始皇李斯焚书坑儒的时代,海峡两岸人是同等的感叹与感念。
美术馆,再平常也不过的所在,竟然在国祥的轻呼声中,引我入弘一大师的世界。
端正,才华四溢的笔触,好一幅隶书,风格独特,柔中有刚。我在台灣只看過他的楷書作品,這樣的寶物,珍貴!雅好书法的父亲可惜已不在人世,否则一定会在李叔同先生的作品前摩拜数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弘一大师的绝世佳作歌声从耳际响起。追寻千里,得来全不费功夫,同行的一位天津电视台男性记者问:"你喜欢李叔同吗?"
是啊!我告诉年轻的同业,二十几年前,台湾开放民众来大陆之初的1988年底,我曾专程前去杭州的虎跑寺,叔同先生出家遗世隐居的地方,遥祭缅思弘一大师。
大师的出生地,就在天津。
人杰地灵。除了李叔同,这里,还有悠关中国传统与现代改革面目的梁启超先生的足迹。
原本要在这次旅途抽空造访李梁两位故居的。台办的李主任说的好,别一次看完了,还要再来的。
对啊,令人迷恋的天津,怎能轻易道別?
意大利风情区一家咖啡厅里,拿铁红茶是明芳买的单。一尺之隔,一位清纯的少女正在演奏小提琴。来自高雄的道明夫妻讲述着他们要将山西运城关公像请回台湾的计划,一桌人想起了妈祖庙。天津的妈祖庙,早早就和台湾妈祖交流结缘了。
狗不理,仍然充满了吸引力。
和1989年那次相比,这一回,这家老店,除了历史悠久的信心,还展示了企业管理,求新求变的实践信念。店裡,十八街麻花,炸眼糕,加上大件大禮,台語說"好澎湃"的一桌好味;好一個不醉不歸,夜正年輕的畫面。
这一晚,台办周主任的锁麟囊青衣唱腔,圣芬的松花江上浑厚嗓音,以及李主任与陈昕合鸣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为海河游船之旅,写下古今交织的前奏。
对海河,原先未抱太高希望。或许因为今年4月间才去了南京秦淮河的关系,对游河,似乎已经被巴黎塞纳马恩省河两岸的种种巨伟建筑占据透了,无法再容进新的景像。
没料到,那夜,我失眠了。游毕海河,返回利顺德,神智和心念依然留滞在游河船上。
海河啊,海河,这里,有着历代皇室和平民的身影,有着我们祖先的血与脉。塞纳-马恩省河震憾我心的一切,此刻显得十分遥远;近在眼前的海河,有着呼吸声,有着透彻的感情,有着向世人吶喊的亢奋,有着冲破耻辱的自觉和自省。
天津之美,不仅是天际般高的硬件建筑和设施的规划及执行,还在她勇于接纳过去,大步迈向明日的宽容开阔。这座历史课本上充满屈辱哀怨的租界之都;充斥西方国度蛮横无礼印记的通商口岸,今日呈现的,是超越,心性与人性的超越。
对于两岸的新闻工作者而言,交流论坛的超越,则是太多人努力的成果。平日在台北,我们没有机会集聚一堂脑力激荡,却在国台办及天津台办与新闻办公室的摄合下和天津的媒体精英天津日报,今晚报,天津广播电台,天津电视台等高管前辈交换专业经营见解,只能责怪台北人太过怠懈。
一整上午的座谈,迟至下午一点半才喊停,没人喊苦。国台办的范丽青主任专心聆听几乎一字不露的本事,不少同行友人啧啧赞许。
傍晚,重头戏。天津市长黄兴国与我们座谈。提问有的很尖锐,对话充实,让人禁不住说过瘾。意外的,还有市长的基隆情。七月初将访问台湾的黄市长是第一次访台,但他说,二十八年前就和台湾人结下情谊。
会吗?疑问声中,他道出了一个数十年前是两岸禁忌的故事。
那时他还是年轻的书记,派任在家乡附近的浙江象山村,海边,经常有被大风大雨逼得迷路的台湾渔民来避难。
"我接待了好几万位渔民朋友",黄市长回忆当年说,中央为此还拨了一千万元人民币给他照料那些来自台湾的捕鱼人。
那个地方,是北台湾知名的渔港,八斗子。
我读小学的地方,就在八斗子不远之处,同学里很多人的父亲打渔为生,每遇台风,总是哀声四起,母亲都会替出海未归的渔民邻人担忧,和他们的家小共渡危难时刻。
世事难料,在天津,见到了八斗子渔民的救命恩人。更难以想象的是,当年,接受共产党人的救助接待,在台湾是杀头之罪的。如今,事实证明,政治更可以被人道超越。
一场齿颊留香的正宗西餐晚宴后,解放北路鄰近的旧日英国租界徒步之旅,是黄市长的神来之笔。我和几位女生穿着高跟鞋追着跑,既新奇也有趣味。一家珠宝店里,来自台湾的销售员张小姐,认出了我们。她好高兴,好欢喜,她说,长期住在天津,很喜欢这个地方。在地人听我问,租界地不再让人生气吗时,大声笑着回说,那可是好多年前的事儿啦,现在的天津,重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是啊,谁能在了解体认了不一样的天津之后,不理解她的幸福滋味,不喜欢这座融合了古典与现代,浪漫与理性的所在呢?
工作的关系,喜爱及欣赏天津之外,还不能不佩服天津治理团队努力经年的成绩。
遵照十一五规划,填海造地,一步一脚印,沉住气,不喧哗,不叫闹,花了六年多近两千个日子,天津炫丽转身登场,轻声谦虚的姿态,有人心疼,有人赞赏。我,来自基隆渔港的我,在北京,看到大国首都的气魄;在天津,感受到小小包子承载的巨大能量,除了赞叹,还有着诚意的心服口服。天津,无可取代,无法复制,无从遗忘,天津的未来无可限量。
周玉蔻
(本文作者为台湾资深媒体工作者,曾任职台湾联合报系,天下杂志,主持广播电视节目,出版书籍双英解密等,于2012年5月31日至6月3日抵天津出席津台媒体论坛) |